当前位置: 西双版纳 >> 旅游指南 >> 山地之歌,神灵之所西双版纳布朗族村寨
编者按:大地在云南相互冲撞、挤压、扭曲,彼此深深地嵌入,它起伏的皱褶上保育着繁星般无可记数的生命形态。我们编发王超先生的布朗族考察一文,正在于展现这里的人们与自然共生并相互塑造的场景和缘由。这些各自有别又本质大同的生活方式,为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源源不断地提供原动力和创造力。但我们无意给予“多元文化”神圣的歌颂,因为它貌似宽容,却滑向冷漠。对它所掩盖的暴力、剥削与压制,性别、民族及文化歧视,我们很难无动于衷。有时,人们只想逃避过度的文明,赢得生存的时空。
序
对于我来说,云南一直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那里有普遍认可的26个民族及其诸多支系,位于中国西南边陲,我所耳闻的所有神奇都用来形容这块土地了。而西双版纳,正是我最早对这里产生憧憬的原因。
美丽的西双版纳,来源于最早的童年时期印象——电视剧《孽债》的片尾曲中唱到:“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妈妈。”唱着唱着,从小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中国会有一个地名以四个字命名,而且是听起来很美。
后来在北京的小毛驴市民农园生活了四年,我结识了一个生态恢复的北方农场的四季,数百种昆虫得以重新回到土地和天空,它们用细微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大自然的原始密度。
对我来说,这相当于一种信号,自然有一种不同于人类视角的存在,人类本能是制造一个只有“我”存在的绝对空间,而忽略了一切原始空间的存在意义。这些原生的事物所蕴含的价值,早已超过了我们单纯的认知,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也许有一种神秘而内生的力量在运转着。
昆虫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于是南方,或者是热带,就成了一个必须要朝圣的地方。年7月,决定成行,在到达景洪后,继续在山中穿行了10个小时,终于来到西双版纳的勐海县章朗寨。
之后,行走了西双版纳布朗族人的几个寨子,虽然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讲,一切都不甚了解,却收获了一个巨大的原始空间让我来思考,成为我列为上海社畜之后的唯一乐事。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找到如同小毛驴农场之内的那种自然密度,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体验一整个空间内的自然世界。但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人文密度超越我过去一切认知的民族文化,其中复杂而神秘的故事与超越文化本身的独立精神成为了这次行程中让我最为惊艳的地方。
他们就是茶的守护者——布朗族。
我没有多少专业知识,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和仅有的资料去描述心中这一个奇特的民族,在他们描述的故事中感受山地之民一直坚持的社会属性。这些传说和社会结构如此神秘,以至于我觉得任何精细的手术刀都无法解剖这种如同马尔克斯通灵般文字中所描述的世界。
概述
西双版纳——十二版纳与十三个民族
西双版纳州至今还没有通火车,从昆明坐飞机,或者长途汽车穿越滇中方能到达。在中国地图的云南省最下边,就是地域并不算大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了。
维基百科是这么说的:面积很小,在中国的最南端。西双在傣仂语里意思为十二,可能来源自古汉语“十双”,“版”是千的意思,“纳”是一种田赋单位,“西双版纳”即一万两千块田地,或直译“十二千田”。故也有称“十双版纳”、“十二版纳”的,或简称“版纳”。
如今的版纳已经是旅游业极其发达的小城市了,这里有“浓浓的热带风情”,金碧辉煌的缅寺也与内陆庙宇截然不同。除了位于州治的景洪市比较现代之外,乘车出发,经过一路稻田,离开平原谷地,就要上山了。
这些山与我想象的石头与松柏的组合不同,拥有的是真正的热带季雨林。层峦叠嶂,大量的植物纠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沿着盘山路一路前行,整个空间都有种被墨绿色浸染的感觉,这里是生物的王国,人寄居于此。
从卫星的视角看,这就是整个西双版纳的组成——倒V字的东西两侧为山地,中部以澜沧江为中轴线,周围是傣族人居住的谷地和盆地,人口.4万,以汉、傣为核心,哈尼、布朗、拉祜、佤、景颇、彝、基诺、瑶、苗、回、壮等围绕在周围。汉族人口比例约30%,傣族人口比例约28%,其余民族占接近一半,一部分在谷地,一部分被称之为:“山地民族”,他们世代散居在高山和原始森林之中。
十二版纳,十三个民族,几千年来,这就是理想而神奇的乐土——西双版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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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之民——没有边界的独立生活
虽然名字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但是傣族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河流谷地的平原稻作区,到了山里,就是各种不同的民族混居了。走过一个路口,这里是哈尼,那里是拉祜,还有少量的布朗族。
很多人从未听说过这些山地民族,也不了解他们的生活,直到近代,他们的生活方式都是一个谜。现在道路开通,人们才得以了解到,这里依然在刀耕火种,这里还有万物有灵的崇拜,这里有着诸多的自然人类概念。
傣族依托于稻作经济的发达,渐渐产生了文字、社会制度。其他的山地民族都受到拥有这一切王权文化的傣族影响,在衣食住行和宗教、礼仪、信仰等方面都有所借鉴,但又在村寨生活中实行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包括基诺、布朗、哈尼、拉祜,在这些大山民族看来,统一管理是不适用于这种自然深处的生活方式的。这里的大山不同于我这样的北方人所想象的深山老林,在热带地区,一座山就像是一个世界级的堡垒,植物和动物比人的统治力更强大,所以这些众多的散居民族,最后选择了自然和神灵,而没有选择头人和大王。
这也是为什么西双版纳会有如此众多的民族混居,但在几千年来都保持了一个相对和谐的状态:对于文化的脉络来讲,在文明国家是线性的,是有迹可循的,但在深山里,一切都是以点为单位的独立社群,他们不断地移动,依山而居,依靠于热带雨林强大的资源和保障,产生了一种与大自然和解,并对大自然加以解释的独特文化。
西双版纳的山地民族其实并没有边界一说,甚至国界的概念在过去也是模糊的。因为它们不是以整个区域作为单位的,而是一种单点式的链接,不同的寨子在宗教祭祀和传统礼仪中进行连结。一个哈尼族人即使到了泰国,仍然能以哈尼话进行对话。
我们前往中缅边境,望着国境线,可以看到远处的缅甸哈尼人寨子。翻过山,翻过很多的山,对于他们来讲,没有任何的区别,寨子与寨子各自独立,只是山、河的区分。直到现代,才开始有国家或边界的区分,挂上国旗,成为统治意义上的象征。
布朗族就是这样的山地之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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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朗古寨——布朗族活化石
来到勐海西定乡章朗村,第一次进入热带雨林的民族聚居地,除了兴奋,还有这一切的陌生感带来的震撼。
章朗寨是布朗族文化保存较为完整的一个布朗族村寨,布朗族博物馆也修建于此。从寨心下车,就可以看到古朴的南亚形态的布朗族干栏式建筑——过去是茅草屋,如今是木瓦房。
类似傣族的吊脚楼,上下二层,楼上住人,楼下关牛马猪鸡,堆放干柴及其他杂物。没有围墙,四周有栅栏。屋顶尤为巨大,都是黑瓦。屋内也不设烟囱,柴火烟雾直接从房顶升腾而出。二楼侧面还伸出一个阳台,可以洗衣做饭,晾晒什物。这就是一家人的普通房子,没有院子,一切家居活动就在这个二层楼中进行。
身着传统服饰的布朗族人依然过着古朴的生活,现代化提供了诸多便利,普通的村庄也热闹了很多。
章朗是一个雄踞于山顶的大寨子,如今新老中三个寨子,组成了这个已经上千人的人与自然共存的大聚落。
这里不仅仅如同异国他乡,更有一种异质文化。几天下来,山地之民的故事与信仰,还有文化和生活,全部都是我这样一个活在几千年帝制国家文化里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在大山的茂密丛林中,这里的布朗人认为万物有灵,也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除了种植高山稻谷,还有经济作物,如甘蔗,然后就是赖以生存的生活必备品——茶。
章朗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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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源头——发明了饮茶的布朗人
布朗族在中国只有十多万人,属于人口比较少的族群。但他们的名声却很响——中国人爱茶,而布朗人发现并培育了茶。
这是第一个种茶饮茶的民族。
传说是这样的,某一天,一位祖先在茶树下烧水喝,突然有茶叶掉进锅里,从此发现了茶与茶饮。
茶叶如何成为一种硬通货,今天已经不可考了。
如今的章朗,游客很多,都是冲着茶叶先祖的名气而来的。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城,各式普洱茶店拥街塞道。来到寨子里,到处可见年岁已久的高大茶树,无数的茶叶作坊,还有传统的炒茶手法。
他们的茶就是普洱茶。
普洱茶虽以思茅普洱成名,但是确切的来源就是西双版纳的布朗族人。他们种茶历时已久,茶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今寨子里的族人都以茶维生,经济条件也逐渐好转。
对于我这种饮茶还未成为习惯的北方人来讲,怎么品尝都只能表达出好喝的感觉,没有其他的感受,所以也很难在茶上得到更多的体验了。
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和有趣的。美丽大山中幽静的深邃感,传统佛教的宗教仪式感,人们的服饰、饮食带来的冲击,还有数不清的神话故事和生活细节,都是对我大脑充满刺激的激素。几天下来,人没醉了茶,倒是醉了故事。
我和伙伴们一起走访章朗、勐岗、曼迈、曼佤、曼别、曼马几个布朗族寨子。听当地的村民讲述故事,从源头谈起,从神话传说到生活细节,于是,我想到了将这些故事和细节组合起来,从自己的角度去构建一个幻想视角内的独立民族世界观。
起源
百濮——南蛮的迁徙
追溯起源,布朗族是中国南方原住民濮人的一支后代。
濮,远古至秦汉时期繁衍生息在百濮之地的族群,即今云南、贵州、四川至江汉流域以西一带。“百濮”最早见于中原史籍记载的是《尚书·牧誓》,曾参加周武王“伐纣”会盟;濮人与庸、蜀、羌、髳、微、卢、彭等族群一起参加周武王牧野誓师讨伐商纣王。
夏商周时代,文明集中于黄河流域,而在大山之中,布朗族人的先民已经开始产生了自己的文化。但是对于自诩为中原正统的汉族先民来讲,他们被称为“蛮夷”。
“蛮”字的形象就是一个身上系着铃的山之民,旁边就是代表虫与兽的“虫”;而“夷”是来自东方群岛及海滨湿地善于使弓的上古族群。最早,楚人就称自己为蛮。更久远的时代,如今的长江流域,也许曾是布朗人祖先曾经生存的地方。经历了诸多的战争,岁月更迭,濮人选择远走他乡,最后在大陆南方定居。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经历了民族分化、迁徙,濮人逐渐形成了布朗族、佤族、德昂族等现代族群。
这也是汉族典籍中关于布朗先民“朴子蛮”的故事,到解放后,他们才根据谐音改为了“布朗”,成为今天的布朗族。
那按照布朗族人的解释呢?经历口头传播的历史,成为一种诗化的描述。
在布朗人口述里,濮人来到某地后再度分开,形成了佤族、布朗族。如何分化成这两个民族,所有历史“真实”已经不得而知,只剩下一个微妙的细节,那就是他们无论怎么讲述,都不会漏掉的“砍芭蕉”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也就是个简单的迷路和定居的过程,最后却成为各个布朗寨子共同的文化元素,成为了各自的独特小说。
因为迁徙,还有大山的护佑,他们逐渐形成了以族群认同为主,以独立的寨子作为主体的新的政治形态,远远地躲开了王权与帝制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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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米亚(zomia)——逃避统治的艺术
无边界与无政府,这里就是斯科特所说的赞米亚地区。
在茂密深邃的热带雨林里,人类的创造力依然存在。
在大山中,这里的一切都是另一种“世界”“社会”概念数千年的实验基地。
斯科特是一名东南亚专家,著有《逃避统治的艺术》一书。就是在这本书里,他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这些神奇的热带高地民族。他将过去用来描绘高地民族的愚昧、落后、原始的描述性词汇重新改造,并认为东南亚高地山民是独立的,是逃避国家体制的无政府主义群体。
当然,赞米亚已经进入现代文明社会,在中国及周边一些国家,这种传统的政治体制早已发生了变化。文中所谈,皆是几近消失的保留原始社会形式的山地民族生存状态。
在西双版纳州,众多的族群都散布在高山之中,远离繁华。而傣族却居住在山谷的平原中,如同西南地区汉人与苗人的关系。传统的观点认为,当年汉人南迁的时候,将众多占据河谷地带的苗人驱赶到了山腰上,所以现在路过贵州广西,还可以看到众多的山腰民族:侗、瑶,他们的房屋都在半山腰形成了群落,并与汉人分居着,这样可以上山打猎采集,下山种地捕鱼。
这样让人很难不去联想,过去的布朗、哈尼、拉祜等族群,他们都选择了躲避傣族人的入侵,形成了自我的某种社群组织,是一种被迫的逃避态。
佤族即是如此,早期佤族的名字——佧佤人,便是“傣族的奴隶”的意思,佤族的迁徙带来了新的生活形态,这也带来了众多迁徙民族对于佤族先祖的认知,他们认为自己是逃避奴役而选择了大山、莽林。
不过在一些人类学家看来,他们并不是被迫迁徙,而是选择主动拒绝国王体制的统治,他们更愿意保持宗教与整体的运转,这也就是赞米亚的来历了。
斯科特把“赞米亚”定义为一个碎片化的逃离国家的避难区域,他认为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山地民族回避书写传统和固定文本,甚至是完全放弃这些,都是出于战术考虑,目的是最大限度地保留自己的文化能动性。在此,他描述了这样一幅图景:口述传统比书写传统在弹性和适应性方面更具明显的优势,更趋于平均主义的社会借助这种优势来短期或长期地拒绝接受国家的教化和棍棒。
同样,利奇在《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一书中也提到,居于山地的克钦人与居于谷地的掸人(傣族),他们的族群身份并没有很明确的界定。克钦头人通过与掸人土司通婚,很容易获得一个掸人统治者的身份,而在克钦内部,贡萨(山官等级制)与贡老(人人平等制)制度周期性的摆荡既说明了政治制度的双重性。
如果我们可以站在一个远离核心权力和主流的视角去看待边地村寨时,也许会从民族、文明和其他的很多地方,感受到一种原始气质,一个独特的,拒绝驯化的人类历史故事。
在布朗族人的故事里,他们对于傣族,以兄弟相称。所有的故事里,长兄将肥美的河谷地让给了弟弟,才有了今天的不同族群分居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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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书写的历史
赞米亚的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对于历史的模糊认知。
作为山地族群,拒绝国家体制统治的方法,就是模糊自己的历史。不去制订基于历史和统治者思想的正史概念,而是摆脱历史的单一路径,形成众多的口传历史片段。
在传统的政治语境里,统治艺术是绝对正面的,只有在改朝换代之后,才会被后人加以解析,重新实现历史的本质。而“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这句话也本身揭示了文字历史的某种不和谐音,历史是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社会中的某种需要加以辨识的东西。
在山地族群那里,这一切被另一种方式取代了。
他们的历史,是一种口头历史,没有文字和文本。这样,他们可以自由操纵历史、谱系的清晰性,基于没有统治者的存在,从侧面挫败了国家的形式,而保留了其本身的原始制度。
从文明的角度来讲,这被所有自诩文明的人所诟病:没有文字的历史,是肤浅的,是无法求证的,是不理性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们曾经是有过文字的,但是主动放弃历史的记载功能,恰恰说明拒绝权力统治的核心要素——那就是存在的艺术化处理。
这种新的描述方式摆脱了学术化的、理性化的具体研究,而变成了不确定的、故事化的民族特征:我的历史,就是我的小说,而不同的口述者,传递了不同的艺术创作。
一直到今天,所有的故事已经模糊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达到了表现主义一样的创作目的。
在布朗族村寨,我们记录着这样的故事,这些被族人当成信史的故事,却都说出了神话的感觉——稻谷的来历,神灵的感知,万物有灵,所有的一切原始崇拜都有了可以让人为之确信的感觉,而这一切正来源于他们的“历史”。
这种模糊的状态或许损失了研究的价值,但是对于一个一直在迁徙中的高地族群,他们除了生存,也享有了故事本身。他们选择了与低地社会形态完全不同的道路。
接下来我就想讲讲在几个寨子中听到的故事所组成的“历史”,这些神话的后代,是如何带着他们的浪漫,给我们讲述了什么是真正的山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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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稻与谷魂
在布朗人口述历史的传说部分,有一个接受程度极高、极普遍的故事,那就是巨稻的传说。这在云南多个族群的记忆中均被提及,如傣族、布朗族和哈尼族。
相传在古代,稻谷的颗粒大如瓜,谷粒成熟之后还会说话,会从天外自动飞入农家的屋中,途中被大风打碎成为小颗粒。
有一首叫做“沙卡厄”的布朗歌曲唱道,一位老寡妇没修好仓,谷子就飞来了,直往她身上撞。她抄起棍子打碎了谷子。谷子很伤心,飞进海里。后来有人从海里捕到一条大鱼,从它那里得到谷子。从此后播种收获的谷子是小粒的。
在亚洲稻作文化的历史最为久远的中国云南至印度阿萨姆区域,“飞来稻型”谷物起源神话都流传已久。包括老挝、越南、缅甸、马六甲北部、菲律宾,甚至台湾原住民,这个故事都有不同的版本。
我们很好奇地询问着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虽然大家都说不清楚故事的起源,却有不可思议的状况——所有人都认为,巨稻在今天依旧存在。
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可笑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正是口述历史的神奇之处——人们相信,传说和历史是共存的。
谷魂的故事同样如此。人们认为,在某个地方,存在着谷魂,它让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稻谷生长出来。
今天看来,也许是某种喜吃稻谷的鸟类在那里栖居。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提供了稻作起源的另一种可能,鸟类给人类展示了利用植物种子的生命经验,然后人类以神话传说做出了回应。
人们笃信,这样的地方是存在的,更需要保护。这不是一种屈服于礼仪的遵守秩序,而是发自内心的对“历史”的认同。
岩洞网络——庞大的地洞神经系统
在布朗人的故事里,岩洞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关于岩洞,所有人都有一个自己版本的故事——有求于神的时候,会去岩洞里贡献财物。而缺衣少食的人,会来这里“借物”,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有借有还的互助社会。
如果有人不还,自然有一报还一报的灾难等着他,所以岩洞一直都是一个神灵之地。
追溯岩洞成为神灵的原因,恰恰是远古的女性生殖崇拜。
人们相信,如同女性生育一样,岩洞必然是自然的生育之门,这里拥有产生奇迹的能力。人们甚至为其添加了族群的认同——岩洞里无边无际,可以连接到附近的兄弟村寨。由此,岩洞成为一种族群意识中的神经系统,不仅联系了共同的认知,还有彼此的情谊。庞大的神经系统将所有的布朗村寨统一成为一个整体。人们相信,这些岩洞和地洞必然是通往神迹和兄弟寨子的道路。即使这里遍布热带雨林和瘴气,但我们不是孤独的,而是彼此共同合作的。
与《三体》中的黑暗森林不同,这里并不会出现互相征服的掠夺,反而是一种彼此相安无事的共同维护。在黑暗森林理论中,不同的文明在无法了解彼此的强大程度的时候,会发生提前消灭对方的“生存式本能”。但在几千年传统森林中与自然共生的人来讲,只有人类彼此互助才是文明唯一的保存方式,所以这个庞大的地洞网络就是文明的重要纽带,也是文明重要的来源之地。
无论是人,还是大地,还是文明与神话,一切都来自于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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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创世纪——一个女人的史诗
于是布朗人的许多故事里,常见一个主角,那就是寡妇。
无论是寡妇打碎了巨稻,还是寡妇发现了寨子的居所,还有寡妇带领大家继续迁徙,许多长久迁徙的山地之民都把创始人的位置让给了一名寡妇。
在大家讲述这些寡妇创世纪的故事时,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大家会认同一个死去丈夫的女子是带来村寨改变的主要力量。这样一个女人,必然在传统的接近于腐朽的小社会结构中形成了新的力量,从而成为一种保持村寨内在人文生态活力的推动者。
传统村寨里,寡妇是失去丈夫,失去主要劳力,失去主要食物来源的家庭的唯一支柱。其作用必将打破传统男子女子形成的家庭状态,产生超越小社会中一份子的结构上的改变。如同积累的种子中某一个发芽或突变,寡妇变得更加主动和独立,而且产生了对小型共同体自我修复的原生动力,她需要更好的、更合适的土地与生活。
在一个并不留下文字和历史的小型社会组织里,一个只靠传统原始生活方式维持的小型村寨中,寡妇往往会成为实际意义上的改革者,她们带领村民寻找水源,寻找新的领地,改变传说,改变一切可以改变的事物。
一个完全不能靠历史经验来维持的社会,在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完全依赖于人自身对自我的突破,形成了一种无须用文字表达的哲学上的超脱,从而影响一个村寨继续完善自己,而不是让自我的文明陷入一种腐朽和原地循环的稳态,一个女人就此创造了一段史诗。
这样的小型社会,从来不会停滞,而是保持着神秘的活力——所有人既可以服从于社会结构的领导,所有人又都可以独立为某种“哲人”,形成共同话语权,社会成为超越稳态的活性状态,如同人脑的自我超越(人脑会超频,从而放弃稳态),成为山地文明的另一种神奇之处,直到今天。
社会
寨门寨心——人与精灵的共同居所
在一个领头人,比如一个寡妇,或者是神话中的祖先,亦或发现奇迹的族人,选择了一块新的森林中的土地之后,他们便会在此定居。以寨心为中心,神圣的寨心是一切生产生活的重要图腾,然后才能分地建房,并且制定了一切与森林和谐共处的几大原则。
一片森林称之为“竜山”,这里就是神灵的居所,是不可破坏,不可砍伐的,甚至是大小便等秽物也不得出现。这里只允许来祭祀,带着敬畏之心。
一片森林称之为“坟山”,这里是山地子民们魂归大地的场所。同样不可打扰,要让祖先的魂灵在大地上重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在寨子的进出路口,会有一个图腾般的“寨门”。虽然往往只是一些简陋的竹木装置,但是意义不同,出了寨门,外面就是神灵的领地、大自然的世界了。
与西方神话中的“精灵”不同,山地民族对于雨林中的精灵,也有自己的认知。
基于一切无文字的历史和传说的混合,神话传说成为显态。人们相信,森林不仅仅是自然的集合,不仅仅是植物、动物,以及水和万物的单纯组合,而是拥有着诸如祖先的灵魂,自然的鬼魂,还有森林的原住民——看不见的精灵。这些精灵没有目视的形态,却拥有和人一样的情绪、灵魂及生命。对于自我的认知,超越了对于人本身的思索,而进入了一片他们所生存的所有生境之中,这一切成为有灵的,也形成了一种社会学家形容的“原始宗教”——万物有灵。
祖先和神灵——图腾崇拜与万物之鬼
与其说万物有灵,不如说是万物为鬼。当用“鬼”字来形容的时候,也代表了一种敬畏,甚至是某种恐惧。
因为大自然如同神,是喜怒无常的。人们在面对生来病死之后,带来的是对一切生灵和精灵的陌生,以及彼此的试探。他们将一切庞大以至于伟大的敬奉为神,一些自然的细节,称之为鬼。
如“色架荒”(大鬼)、“板哈披天”(天鬼)、“色架格代”(地鬼)、“色架格洛”(旱谷鬼)、“色架翁”(水鬼)、“色架枯”(树鬼)、“色架格门”(坟地鬼)、“色架格第披”(野牛鬼)等数十种。村口路边建的沙拉房,他们会认为,“白天是人在的,晚上是鬼神休息的地方”。
甚至在纹身上,纹一把剪刀,代表对水鬼的敬畏。如果被水鬼缠住,那就用纹身的符号剪掉它,换来生命。
万物有灵,万物之鬼,形成了图腾崇拜。动物也成为了一种敬畏的神灵,原始的信仰便建立在这些对一切所能目视和不能目视的神秘森林的敬畏中。
雨林的馈赠——食物,茶叶,槟榔与烟叶
雨林之中,食物是不会缺乏的。并且,所有可以拿来吃的,都已经被人们尝试过了。
因为火的使用,烤成了最常见的烹饪方式。无论是竹筒饭,普通的兽肉,还有各种昆虫,都成为山地民族独特的美食。
除了火的使用,还有就是酱的应用。在一桌普通的布朗人餐宴上,除了各种如今的炒菜、炖菜、烤制的食物,那就是一碗不可缺少的“酱”。这种酱是一种蘸料,是将各种香料植物,甚至是昆虫剁碎,形成了调味品,初次尝试,令人“回味难忘”。
最后就是腌制的食物,除了各种酸菜、酸肉,还包括茶叶也可以拿来腌制,包括一道独特的腌生肉。
重口味食物、水、茶叶的多种应用,作为布朗人重要的生活必备品,已经保持了数百年。除此之外,除了日常能量补充,还有的就是“兴奋剂”——烟草与槟榔。
如今,不少妇女仍旧保持着染黑齿的习俗,这也是过去嚼槟榔和烟叶的习俗留下的痕迹。女子以黑齿为美,而“黑齿”,更是已经有漫长的历史,从《山海经》的时代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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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传上座部佛教——赕佛
宗教是布朗族研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而南传上座部佛教也是布朗族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发源于印度,流行于东南亚,如今的傣/泰族群区都是南传上座部佛教的重要区域。布朗族与西双版纳其他民族不同,他们接受了傣族的影响,选择了宗教,选择了生活中有宗教的存在,从而让生活变得更有秩序和规范。
在最早的布朗人眼中,选择宗教,也选择了族群的一种良性的发展。信仰的存在,不仅仅是对于未知的森林万物,也对着“佛”本身这个哲学含义的化身,形成了另一种对自我的升华。
赕佛于是成为了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仪式。赕是“奉献”的意思,每家每户,都要择日对“佛”进行礼献,称之为“赕”。
“赕”分为“大赕”和“小赕”,俗称“三天一小赕,七天一大赕”。在某家人选择赕佛的时候,便要全村人一起准备,以这家人为中心,本村寨及周围村寨都在这里举行对佛的感恩和礼献仪式,并且作为村寨的集体活动。一起吃饭,一起奉献,成为村寨中最为重要的娱乐活动。
(视频为赕佛仪式全程)
象脚鼓舞——让野性于暗夜回归荒野
在赕佛礼正式进行的时候,音乐是必不可少的。
这种音乐形式,便是象脚鼓舞。从傣族到布朗族,都传习着这种舞蹈和音乐。布朗族的象脚鼓舞更加纯粹、简单。舞蹈近乎于自我释放,简单而规律的手舞足蹈,又在这种自我释放中逐渐统一节奏,最后形成一个圈,成为群舞。
音乐是这种舞蹈中最为重要和神奇的部分。在鼓点和镲片的节奏中,年轻男子喊出来的声音,配合着节奏,是一种高亢的、音调逐渐升高的呐喊。如同模仿深夜中的野兽嚎叫,也如同自我内心野性的一种释放。他们彼此开心地大声喊起来,只有四个小节,从低到高,从粗到细,最后音调直冲云霄。伴随着这喊叫,一直跟着赕佛的队伍进入缅寺。
这是一种荒野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便深受感动。这是人类对荒野的呼唤,对荒野的赞美,人的野性存在于身体之内,存在于喉咙之内,他们伺机待发,他们等待着音乐和节奏将自我释放出来,这是一切隐藏于身体之内的野性的悸动。
而这种音乐,就在聚集起来的年轻男人中汇合,冲上天空,成为黑夜里人们存在的标志了。
青年组——自由青年之歌
唱歌的年轻男子,其实并不是专门找来的会唱歌的人,但必须是一群年轻男子。
这就是布朗族,山地之民的社会结构的一个重要特征——青年组。
一个村寨的人群有各自的职能属性,女子生育和家务,男子种地和劳作,小孩子负责无忧无虑偶尔帮助家务,成年人结婚生子养育家庭,那青春期的男子怎么办?
于是要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村中最重要的一个团体。他们负责保卫村寨安全,负责村寨主要工作的劳动,负责祭祀中重要的工作——唱歌、跳舞。
走出中缅交界地带,就是以佤族、傣族和景颇族为主的缅甸独立邦。在这些独立的邦内,年轻男子成为军队的主要力量。他们并非被迫参军,而是这些山地民族多年来独立为国形成的习俗,那就是青年组的职能。
布朗族同样有这样的青年组。在中国境内,战争已经消失,青年组更多的成为祭祀中的主力队伍,他们便是这自由社会中重要的一部分。让这些充满荷尔蒙的年轻人充满社会责任感,也是山地之民的政治智慧的一部分。
等到结婚生子的那一刻,年轻人便会自动退出青年组,而新的孩子也会加入。这样,青年组便成为一种村寨内永远更替和运作着的新生力量。
青年,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而社会对青年的信任,也成为了青年时期最重要的一种财富。
小型政治共同体——年龄分组的村寨结构
以青年组为例,山地民族形成了这样的结构式:段落式的政治共同体。
政治制度的双重性,是选择头人制还是民主制,在传统的赞米亚和无政府主义者眼中,小型的社会结构已经足以应付各种社会体制的侵袭,只需要各年龄阶层的人形成不同职能的团队。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都可以在村寨里找到各自的工作以及权利,各个年龄组会以小团体的形式参与村寨运作,千百年来,屡试不爽。
作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政府的职能被消解到了所有个体之中,如同“公民”一词的描述,又不仅仅限于公民的含义,而是一种“泛公民”的形式。他们有自己的小型组织议政方式,并且基于经验,形成了长辈议事,青年执行的合理方法。以团体合作的方式,形成了这个全民政府,全民无政府的状态。
这也是一种极为浪漫的人类生存方式。面对文明世界里几千年来你死我活和肮脏的政权交易,自我单独存在的组织以年龄分组,将群体视为个体,个体视为群体,从浪漫的角度制定了一种口头上的约定,成为了有趣的政治现象。
佛祖之路——神迹与足迹
勐海县巴达寨(“巴达”有“尊者脚迹”的意思,也有“禁忌”的古味),西北的隘口有一巨石,上面有印记,传为仙人足蹈。佛教传入勐海县布朗族地区后,又说是佛祖“果达玛”(释迦牟尼)的脚迹。
章朗,传说一只大象从斯里兰卡驮经书来,到此地后不走,冻僵死去。前来弘扬佛法的长老认为此处是吉地,便盖了佛寺,后来建成村寨,取名章朗,意思是大象冻僵的地方。
勐海县西定乡的名称由来,也是一个传说。据说佛祖“果达玛”巡游到此地,布朗族人拉二弦琴欢迎他,“果达玛”就把此地命名为“西定”(“西”意为“拉”,“定”意为“二弦琴”)。
神迹与足迹成为布朗人对身边各种自然形态的一种认识。神话传说就是历史,历史就是神话,这一切并不冲突。这个“神”与“佛”,既是画像上和蔼可亲的“尊者”,也是人们心中自然恩赐和善恶审判的不存在的形象。
神佛的足迹遍布这里的土地,更重要的,其实是深植于人们的内心。大自然也许只是用光、风和水制造了地质与环境,但是在信仰者眼中,这些都是一种赐福。对于万物有灵、万物皆鬼的原始崇拜族群来讲,这也是历史的足迹,他们就印拓在农田里、房屋后,成为彼此存在的证据。
尾声
自由的歌声——愿你来生,不再为人
在赕佛第一天晚上的时候,人们围在饭桌前,唱一首歌,要将对佛的礼赞全部送往天上。这首歌的曲调婉转,一启一合围成一个圈,重复吟唱很长时间。我问岩糯,这首歌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对佛的称赞,一遍一遍唱托到天上,并且对那些逝去的人祈祷,愿你来生,不再为人。
为什么?
因为人太苦了。
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历史,什么样的体制,什么样的传说与故事,人总是会回到人本身。当我们观察自然,品味茶的气味,体验少数民族人群的生活方式,我们将得出诸多的结论,关于这些边陲的村寨和民族独特的起源和演变,最终还是会回到日常生活中。
大家彼此共同生活,彼此文化各异,但是心灵总会相通。在内里的层面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但是会同样感知世界,感知人间疾苦。
我们在文明中浸淫许久,期待永生,期待文字和故事章节,期待更多的理论,更多的未来。而没有文字,没有复杂政治,没有享乐主义的森林之子们,奉劝大家来生不要再做人了,做一个自由的精灵。
喜乐相通,悲苦同命。
让一切回到没有恒定标准的时代,一切回归自由的状态,向着天空大喊,喊出自由的声音,喊出对宇宙空洞中那无尽的渴望。在神明和自由的关照下,万物皆平等,万物皆刍狗。
作者照片
出品:银河制造
作者WX:
章朗的岩糯为全文供图全程拍摄
鸣谢:
梦南舍可持续发展服务中心
申顶芳、付光旭、米洁、岩章往、岩糯、岩应军、岩罗等
云之南公益影像服务中心
MediaCenterforCommunity,MCC(Lijiang)
宗旨:让行动者显影,为劳动者造像
使命:以在地行动影像培力社区,促进多元表达,营建公共生活,塑造人与人、人与地方、人与自然的共生、互助关系。
行动影像:一个目标明确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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