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瞬书
级3班吴嘉祺
一
致小珂：
今天是十一月三号，广州的天气是多云转阴，空气中略有凉意。
距离二零二一年高考还有二百一十五天，希望在佛山复读的你会记得添上秋衣，点最喜欢的红茶玛奇朵是去冰而不是“麻烦老板给我加半杯冰”。
昨晚失眠时我刷了下朋友圈，街舞社师姐发的麻辣烫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对我所在校区麻辣烫店的芝士夹心鱼丸赞不绝口，导致我爆发出的惊叫声成功引起了舍友的浓厚兴趣。于是今天傍晚，向来不怕冷的我穿着及腰的白色短袖T恤和烟灰色破洞牛仔裤，挽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跨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径直冲向学校对面那块明晃晃的橙色招牌。
还记得高中时和你躲在楼梯转角偷偷点外卖，我双手插兜在走廊尽头探头探脑给你“放哨”，听见你背对着栏杆小声嘀咕：“张瞬，点外卖真的好难啊！销量高可能是图片骗来的人多，评分高八成是好评给红包来的……还是实体店好，看不是饭点的时候人多不多就知道啦……”真奇怪，你明明是在抱怨选良心店家选的头晕脑胀，可我竟从你上扬的尾音听出了快乐。
时至今日，我依然虔诚地将你的这段话奉为至理名言——还没到下午五点，我竟然需要忍着筒骨汤底的香气在收银台面前排长队。
你知道的，我向来对手机没有什么兴趣。我摸了摸右耳的耳钉，目光游荡在小小的店面里。忽然，队伍前面传来两道清脆而年轻的女声——
“哎，今天晚上是谁的晚修啊？”
“你忘了？班主任啊。”
“啊要死了要死了！她肯定又拿来讲昨天那套湖南卷！历史作业今天布置的无敌多，今晚不知道又得几点睡了……”
“哇塞，你这点的全是肉啊！”
“对呀，好不容易可以提前放学，当然要多吃点我最喜欢的肉啦！一会点完单去不去隔壁奶茶店，听说新品芝士奇异果买一送一哎！”
……
“啧，知道今天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天吗？”
“别急，让我看一眼手机屏——二百一十五……啊！难熬……”
我忍不住侧过身子往前望：是两个穿着宽大的绿白色校服的高中女生，都扎着高高的马尾，一人拿了一大篮的食材，正语气无奈地细数这礼拜又用掉几根笔芯。
她们不时爆发出的笑声，夸张的叹气声，让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三那个仿佛永远等不到明媚春光的无尽冬季。
二
“啊要死了要死了！她肯定又拿来讲昨天那套湖南卷！历史作业今天布置的无敌多，今晚不知道又得几点睡了……”
小珂，听说新高考改革下文理不分科让你一直都最害怕的数学变得更难了，不过文综由广东省自主命题对你来说一定是绝佳优势——你可是能甩开我们高中文综年级第二整整十二分的大神哪。
去年十一月初的月考分析班会上，头顶秃得干干净净的班主任在念完没有你的班级前十名名单后，抬了抬他的眼镜，斜了你一眼；他对这次班级总体情况作出总结后，又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你当时坐在倒数第二排，穿着香芋紫色的羊羔毛外套，肉乎乎的双手拖住下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直大大方方地望着他。
我回头不放心地盯着你被衣服衬得更白皙如雪的侧脸，因为你不时抿唇的小动作而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下课铃一响，你没有掏出那部用水钻和粉色3D贴纸贴得人眼花缭乱的手机，而是把外套拉链拽到最上面后猛吸了一大口气，低着头迈开步子快速地消失在了教室后门。
我心里暗叫不好，迅速扔下上午语文课代表拜托我帮她解的几何大题，拿起抽屉里的手帕纸绕过后门聚集的人群冲出了教室。
一路上，我跑得飞快，高三空荡荡的走廊上狂风阵阵，我单薄的短袖校服被风灌满，那短短的一分钟即使是不怕冷的我都感觉到了寒意。
果然，我在六楼熟悉的拐角处看到了你的身影——一团毛茸茸的紫色背对着我，不时轻轻颤抖着，像是一朵快要吹散在风中的蒲公英。
我轻轻呼出口气，一直紧紧攥着纸巾塑料包装的手心有了些许温度，沉默地把纸巾塞进了你的外套口袋里，拍了拍你的肩头，和你背对背站着。
寒风依旧肆虐着，我好几次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又懊恼地合上——你知道的，虽然我语文成绩还过得去，但要我组织语言安慰人还不如叫我写几道数学压轴题容易。
善解人意的你哑着声音开口了：“张瞬……我和你说……我不是因为考得差难受……”
“我只是……只是觉得好委屈啊，虽然我每节课下课都会忍不住拿出手机看微博，政治这次考砸了，但是……但是他没有看到我这个月每天五点起床雷打不动地来走廊背英语，在宿舍熄灯后在被窝里拿小夜灯刷数学试卷呜呜……”
“而且你说……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天医院跑，要是他打电话跟我妈说我这次的九校联考考成这样可怎么办啊……”
你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哽咽中的恐慌和伤心在空气里弥漫着。
我低头抠了抠自己被冻裂的手指，努力用最随和的语气说：“不会的，上次我级排名退步了两百多他也只是找我喝茶而已，你和他解释下你最近在忙英语和数学，跟他保证下次会调整好状态，他应该不会去找你妈的。”
“对了，你又不是第一天下课就掏手机玩。你之前考班级第二的时候不也照样玩吗？课间放松一下，上课效率会更高。”我一本正经地为你“辩护”。
那天晚修前，我帮语文课代表解决完那道又臭又长的数学题，一边喝着柠檬茶一边对着地理大题冥思苦想。
我把黑色中性笔放下就拾起，眉头都要纠结成一个蝴蝶结，还是不太敢迈出教室门去找年轻貌美但是脾气极其暴躁的地理老师请教这道农业题。
“诶，”你还是穿着那件紫色的外套，柔软的黑发已经被梳成了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高马尾，“走呀，一起去找‘王姐’，为了成绩还怕什么挨骂啦！”
你还对我眨了眨眼，仿佛在宽慰我：没事的，你的情绪已经恢复了。
教室里白炽灯的光明晃晃的，也不及当时我眼前你的笑容耀眼。
三
“对呀，好不容易可以提前放学，当然要多吃点我最喜欢的肉啦！一会点完单去不去隔壁奶茶店，听说新品芝士奇异果买一送一哎！”
小珂，你应该会很想尝试它这听起来就很猎奇的口味，我是没你那个胆量尝试的。你知道的，榴莲辣椒甜辣酱和一切酸的东西都在我的黑名单上。
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妈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学校的饭菜会难吃到我难以下咽，因此每个月多给我不少伙食费让我去改善生活。但我是那种虽然不会进食堂的门，但已经懒到不想打开外卖软件挑店家的人。
不知道现在身在佛山的你能不能点外卖，在听到舍友说她们学校禁止外卖时，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高中都像我们母校一样“开放且自由”。
上周六凌晨宿舍一如既往的热闹，可能天底下所有大学生都像我们宿舍一样：对第二天不用早起的夜晚总是格外珍视，有人涂着绿油油的睡眠面膜在下铺手舞足蹈，有人一边听着耳机里的助眠歌曲一边开怀大笑。四张上下床发出的谈笑声在没有关紧的阳台门中随着柔和的晚风荡出去很远，很远。
在外卖话题方面，她们对我俩的“奇葩”搭配感到十分佩服。
你是个对一切新事物有着狂热好奇心的人，无论是新浪微博的实时热搜，还是外卖软件首页上琳琅满目的推荐商家，都能引起你的无限热情。所以每次我们躲在艺术楼的拐角处点外卖，都是由你死死抓着手机，眉头紧锁地在几家相同类型的餐厅页面上难以抉择，炽热的眼神像是要把屏幕盯出个洞来。我只需要在拐角处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假装欣赏楼下的“秀美风景”——道路施工景观图。
“张瞬张瞬！”你长呼一口气，“搞定啦！今天中午我们吃年糕炸鸡配西北凉皮，折扣完一人十六块是不是超便宜？午休后你记得去校门口拿我们的红茶玛奇朵噢！”
在这时，我总会对你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肯定——每次点外卖你都能创造出各种令人大开眼界的搭配组合，挑的商家基本不会出错。虽然你数学一直不算太好，但是总能不需要我的帮助把满减和单独折扣用到极致。
还记得那天上午突如其来的数学测试：刚上完两节没有课间休息的英语连堂，班主任表情冷酷地抱着一大摞灰色的考卷在讲台上下令：“要上洗手间的快去，省里专家最新出的模拟卷，十点半开考。”
教室里顿时一阵阵压低了声音的哀嚎此起彼伏。我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苍天啊，我再喜欢数学也不想一天做三套啊。这该死的高三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背后，嘴里叼着根小卖部的草莓棒棒糖，表情兴奋地说：“今天晚上我们点奶茶吧！我发现了一家新的店，招牌是‘青蛙西米露’和‘八世同堂’哈哈哈！”
“啊？什么取名鬼才啊哈哈。”我一下忘却了连上两节英语课的痛苦，迫不及待想知道这家店菜单上的其它名字。
你把棒棒糖那根白色的小棒子潇洒地抛进垃圾桶，对我摆摆手：“考完数学，考完数学我们去食堂再聊外卖。加油啊瞬瞬同学！”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零三天，我在手机的备忘录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一百零三，很高兴我和梁珂都能相互支持着努力走下去。”
四
一般我们在吃完外卖后总会“痛并快乐着”顶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起去常有野猫出没的操场散散步，我们聊的话题总是和娱乐八卦有关。你刚开始发现我喜欢某个知名韩国男团时惊讶到下巴快要掉落在地，结结巴巴地说：“啊？张瞬，你竟然追星……看……看不出来啊。”
“你知道你给我的初印象是啥吗？”
“刚开学，你来催我交数学作业，我对你第一印象就是：头发剪得短短的，冷白皮，鼻子好挺，声音好低，又瘦又高，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之前没分班就听说你小提琴拉的很好听……看起来就做事特较真，学习肯定很好。”
我对此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从此，我们的散步聊天内容就大都是娱乐八卦了。毕竟高三的生活十分无趣，大家都忙着在如山高的教辅书后面埋头写试卷，连之前一直互相看不顺眼的女生都懒得吵上一架。我们只好在每天都有各种真真假假新闻的娱乐圈里找点乐子，一起吐槽当红流量的演技，为了某个女明星的外貌而争论不休。哦还有，你非常乐意告诉我“你喜欢的男团来青岛了噢”，然后笑嘻嘻地听我仰天哀嚎“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高考之后再来中国”。
二零二零年七月七号，高考的第一夜，在受够了班里消沉的“低气压”，我们对视一眼后，果断地抛下英语笔记本，又踏上了熟悉的红色跑道。
夜色很黑，因为高考学校那晚没有打开操场的灯，但我还是注意到了费力扬起脑袋向上看的你的唇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你的脚步很乱，声音有些颤：“唉，瞬瞬，我今天数学考崩了，我好害怕不及格啊……今天无意间听到他们说数学好简单，我都没信心考明天的科目了……”
“别这样想，”我拍了拍你的肩膀，“今年试卷难度蛮大的，我当时有点紧张发挥得应该也不怎么好。作为你的好朋友和常年数学年级第一，我的话你还信不过吗？”
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甩甩高马尾，又恢复了斗志：“不管了，明天尽力写就是了！”
从操场回到备考教室后，你抱着被翻得起边的历史提纲默背起来。我摊开厚厚的地理图册复习着洋流图，看到一半忍不住指着中国地图问你几个知识点。
你耐心地给我细细讲解着云南的地貌形成，忽然把笔一摔，低声叫着：“气死我了！高考完一定要去西双版纳看看！”
“你想去云南哪？我想去内蒙那边。重庆我也想去看看。”
“内蒙古和重庆？我也想去，到时顺便去躺新疆吧！哎，要不我们把想去的地方都标出来，暑假一起都去一遍！”
“没问题啊，等报完志愿再一起去吧，我得先回老家一趟。”
偌大的备考教室里，有三五个女生在黑板前信手涂鸦，后排男生在为了政治大题吵得不可开交，旁边的舍友看英语作文看到趴在桌上睡着了。而我和你，两颗脑袋紧紧地挨着，好像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纸上厮杀，在一本地图册上近乎疯狂地讨论着残酷明天过后的美好未来。
五
“李珂！”烫着羊毛卷的室友喊了我一声，“饿傻了吧你，我们都买完单啦！”
我仿佛如梦初醒，看了看周围——竟然都排到收银台的位置了。我环顾四周，那两个高中女生早已不见踪影。
“阿嚏！”我觉得戴着口罩的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让我眼眶都泛红的大喷嚏。
室友挽过我暴露在空气中而冰凉无比的手往旁边走，小声念叨我：“你真的是个怪胎，看你冬天点奶茶备注要半杯冰，怎么还这么怕冷啊。”
我脱口而出：“因为瞬瞬就是这样子的啊。她大冬天就穿薄薄的两件校服，但是她和我相反，她喝奶茶从来都是去冰。”
“瞬瞬？谁啊？”
“欸你听，店员是不是在叫我们的号啊？”
张瞬，我最好的朋友、全世界最好的无可替代的瞬瞬，上大学的两个多月来，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你，在第一次面试社团我不知所措时想“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你应该不会被师姐尖锐的问题吓到；来不及去吃饭点外卖时想起你为我在拐角“放哨”的背影；在听到电话里我妈说她病情又恶化，我那多年不见踪影的爸竟然回来找她要钱时，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不是我李珂，李坷，运气应该更坏一些。偏偏是你，无论哪一科都很优秀，家境殷实，品行端正孝顺的张瞬，张瞬，在告诉我打算报复旦大学数学系后，被那趟回家乡的航班带向了我还要很多年才能抵达的陌生世界。
因此，我更愿意活在梦里，更愿意假装你只是高考失利了如今在佛山复读；模仿你的穿衣风格，剪和你一样利落的短发，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去旁听数学系的大课；在尽管交了很多新朋友却仍然寂寞的很多个夜里，以我的日常生活和记忆，模仿你的口吻给自己写信。
可是我冬天穿短袖还是会冷得打喷嚏，可是我再也不敢打开熟悉的外卖软件，可是“你写给我的信”内容只有曾经。
瞬瞬，距离二零二一年高考还有二百一十五天，距离我们再次相见在大学校园，还有整整十亿光年。
作者介绍大家好，我是来自汉语班的吴嘉祺。
作家简媜曾说：“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短短一句话，阅读的美好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我看来，文学创作亦然——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生活在这片广阔天地的人们和他们身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最珍贵的创作灵感源泉。
愿你我都能拾珍于世，以文逐梦。
文章
吴嘉祺
图文编辑
周梓渝
责任编辑
曾丽芬
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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